隆庆二年的新年悄然来临。宫中从腊月间预备好的诸般玩乐，由于景王的突然薨逝，自是收敛了大半，这过年的气氛自然是差着许多。
随着朱建旭的薨逝，西北河套和北方鞑靼的局势充满变数，军报一刻不停地往返于兵部和前线之间。
从腊月二十四起，朝廷各个衙门俱封笔停止办公，皇帝却是不能歇着。隆庆皇帝在裕王府闭门读书十余年，熟悉诸子经史和历代圣人之言，未曾经历过战事，更不娴余军阵，幸得兵部有徐文璧坐镇，张居正和户部想尽千方百计筹措粮草，各个焦头烂额。
乾清宫里的皇帝听见宫外爆竹声声，想象着外面定然是处处火树银花，不知道是怎样歌舞升平的世界，偏偏自己身为皇帝，时刻忧心国事和家事，不能有一日的松泛。
冯保在暖阁外禀报，徐文璧递牌子求见，人此时正在宫门口等待宣召。
皇帝整颗心悬在半空中，闭眼，咬牙道：“宣。”
水漏一滴一滴地落下，滴滴答答的声音扰动着心神，皇帝的手颤抖着，努力使自己的声音显得镇定：“徐文璧，何事求见？”
徐文璧将军报递到皇帝的龙案上：“麻锦和麻贵已经代替朱建旭的宣武将军职位，继续在鞑靼作战。”
皇帝不可置信，瞬间坐直身体，急切地抓过军报，看了一眼，一把抓过徐文璧：“你来译密语，一个字也不要漏掉。”
皇帝认真地听着，麻锦和麻贵这两个异族人，竟会对大明如此忠心？
徐文璧看出了皇帝的犹豫，讽刺的笑意一闪而过，听到皇帝的问话：“他们靠得住吗？”
徐文璧躬身，语气平静：“河套筑城已经完工，接下来就是防守，问题不大。朵颜三卫经此一战，与鞑靼成为死敌，剩余人数不到原来的四分之一，能够平安撤回大明的几率微乎极微。”
皇帝悬着的心落回到腔子里，想起一事：“鞑靼俺答汗那边死伤情况如何？”
“大约损失了一半骑兵。据谭纶奏报，有传言俺答汗受了伤，伤情如何不得而知，因此臣没有写奏折。”
“那兵部如何应对？”
徐文璧满身肃杀之气：“百余年来，鞑靼与瓦剌两部世代仇雠，瓦剌一直被压制，旧恨难消。臣奏报陛下，请锦衣卫协助，将这个消息散布到瓦剌。”
大明此时与鞑靼正在僵持，小小的瓦剌，偏向一方，对于另一方来说，都是灭顶之灾。
从来自己人杀起自己人都是最狠的。鞑靼、瓦剌、朵颜三卫俱是出自蒙古，鹬蚌相争，渔翁得利。
皇帝提高声音：“冯保，宣锦衣卫指挥使陆绎即刻进宫面圣。”
在等待的间隙，皇帝提出另外一个问题：“瓦剌会不会成为另一个鞑靼？”
徐文璧轻轻地笑了：“那大明可以扶植另一个瓦剌。有人的地方就有争斗，鞑靼和瓦剌只有处于争斗中，对于大明才是最有利的。”
皇帝笑道：“徐卿与朕，不谋而合。”
锦衣卫指挥使府内，陆玉馨张罗了一桌子菜。等了许久，陆绎从外面进来，脸色暗淡。
陆玉馨晓得他刚刚又去祭拜过陆家诸人的灵位，心情沉郁，拿话岔开：“大公子，这两道菜是松伯托人从平湖送来的，您尝尝。”
陆绎示意她坐下来和自己一起吃饭，尝了一口，是家乡的口味。自己生在京城，长在京城，从未回过平湖。
“给松伯的银子送到了吗？”
“腊月初就送到了，松伯来信说京城冬天寒冷，要大公子保重身体，还要...”陆玉馨的话停在这里。
同样的一封信，陆绎也看过。接下来是叮嘱自己早些成婚，嫡系一脉只剩下自己，早早地生下孩儿才是最要紧的，陆家的其他支脉不喜欢夏姑娘也没关系。
松伯这老人家终于看开了。时移世易，夏崊啊...
陆绎的心内五味杂陈，陆玉馨察颜观色，默默地替他夹菜添汤。
值守的锦衣卫回报，“乾清宫有太监出来传旨，陛下召见指挥使”。
陆绎立刻放下筷子，出去见传旨太监。来者并不是以往熟识的赵玉承，只在乾清宫里打过一两次照面。
陆绎双手奉上一个小小的荷包，笑道：“大年下的，公公辛苦了。”传旨太监推让一番，只得接了，入手沉甸甸，是金子，这位陆指挥使出手甚是大方！传旨太监心情甚好，随手塞入袖中。
陆绎跟在传旨太监的后面，两人步履匆匆。
“公公，这时候陛下召见，是...”
传旨太监回头，神色严厉：“陆指挥使，宫里的规矩，泄露御前的消息是了不得的大事！前头的赵太监就是例子。陛下和徐侍郎商量大事，奴婢是没资格听的。”
陆绎暗笑，这位公公真是个妙人！可惜父亲早年埋下的眼线了。
赵太监家人那边这会定是有东厂在盯着，只能等一段时间后，想法子照应一二。
陆绎一路走，一路思索，大约是北边的事情吧。进了乾清宫，徐文璧正坐在椅子上吃茶。
陆绎瞧着殿内气氛甚好，崩紧的肩背稍稍放松，如同往日一般恭谨行礼后，躬身等候皇帝的圣旨。
“子瑜，你来说。”
两人临出门前，皇帝有了开玩笑的心情：“子瑜，你这样能干，朕该赏你什么才好？”
徐文璧也笑：“臣如今仍旧是孤身一人，陛下要赏，不如赏一道赐婚的圣旨。”
皇帝来了兴趣：“这个容易。说说看，你瞧上了哪家的姑娘？”
“这个嘛...到时候陛下就知道了。”
陆绎和徐文璧结伴而行，乾清宫的太监捧着皇帝赏赐的金银和锦衣，分别送往定国公府和锦衣卫指挥使府。
“徐侍郎，方才为何不说出她的名字？”
徐文璧袖着手：“如今大事未了，她身上还有两重丧事，还不到时候。言渊，那边拜托你照应一二。”
陆绎点头应下来：“这个自然。”
两人在宫门口分道而行，徐文璧回兵部，陆绎回北镇抚司。
北直隶卫镇守千户李孜见到陆绎，俯身行礼：“陆指挥使，属下有一事，正准备去禀报您。”
听他说得郑重其事，陆绎吃了一吓，忙问道：“何事？”
李孜惴惴不安：“北镇抚司的象苑管事今日回报，公主殿下的大象今日没了。”
大象？陆绎愣了一下，方才想起五月间安南进贡一对大象，皇帝把它们赐给当时的福宁公主，即如今的常安公主。先是母象被神机营的火炮炸死，如今公象也熬不过严寒天气，没了。
陆绎挥手道：“大过年的，不必为了这样的小事惹殿下不痛快。等年后再报上去，殿下素来仁厚，不会为了此等小事降罪。你派人去象苑把一对象牙取下来，年后送到内务府雕刻后献给殿下。我这里有重要的事情让你做。”
陆绎安排妥当后，和李孜一起去诏狱看过鞑靼王子。李孜送他出门，小声道：“城门口的眼线说，罗大人今日从北边回来，没有回北镇抚司，直接进宫了。”
陆绎不动声色地点头：“知道了。”
“指挥使，罗大人越过您，直接向皇帝禀报消息，这不合规矩。”
陆绎停下脚步：“普天之下，莫非王土；率土之滨，莫非王臣。他既接了陛下的秘旨，自当先向陛下回报消息。”
罗养性面圣，没什么大不了。只是罗养性所接受的秘旨，完完全全是陛下的意思，还是里面掺杂着其他人的不可告人的心思？
不得而知。
陆绎注视着青灰色的鸽子消失在黑色的彤云中。七日之后，俺答汗受重伤和鞑靼失去一半主力的消息，将会在瓦剌公开地秘密传播。到时候，北方的局面，将是一个新的变化。
天已经黑透，陆绎骑马回到锦衣卫指挥使府。刚刚下马，谢霄从墙角的黑影里走出来，一派着急的模样：“陆绎，总算见到你了！”
见到谢霄，陆绎的心情不由得烦躁：“现在还不是新年，拜年早着呢。”
谢霄的火气噌得一下冒出来：“陆绎，夏崊病了！你还有没有良心？”
陆绎一头雾水：“找大夫瞧过了吗？”
谢霄情急之下嗓门很大：“找了好多大夫，都说是中毒了！林神医和陆神医说是蛇毒复发！”
蛇毒复发？若是这样，这也是因我陆绎而起，坐视不理就是忘恩负义。
陆绎只想了短短的一瞬间，立刻有了主意：“谢霄，你先回去照顾她，我随后就到。”
谢霄走了两步，回头喊道：“她如今不住在兵部馆驿，她住在夏府。”
陆绎风一般地冲进府内，把能够找到的解毒药物全部归拢在一处，拿一个大大的包袱一股脑地包着，跳上马背，一阵风似地往夏府狂奔而去。
夏府的红色大门虚掩着，陆绎推门而入。一进一进的院子走过去，破败的庭院变得整齐洁净，大致恢复了夏府当时富盛的光景。然而，这座首辅宅邸曾经居住的大半人口，丧生于在十年前的那场浩劫中。
陆绎进入最后一进院子，推开屋门，一眼看见夏崊躺在床上，身上盖着几重锦被，面色苍白，合着双目，呼吸微弱。
听见推门的声音，林菱和陆大坚一起看过来，脸色不善。谢霄从床前的椅子赏跳起来：“陆绎，还以为你不敢来了！”
陆绎把手上的包袱递给林菱：“林神医，我带了一些能够解毒的药，您看一看。”
林菱仔细地检视、挑选，挑出来两瓶雪莲丸和清心丹，把其余的仍旧递给陆绎：“这两样有点用处，只是能够稍微缓解剧毒王蛇毒素发作时的痛苦，治不了根本。”
雪莲丸化在温水中，谢霄扶起夏崊，林菱用小勺子一勺一勺地喂下去。
夏崊依旧闭目沉睡。过了小半个时辰后，林菱替她扶脉，脉象稍微缓和一些。
林菱吩咐谢霄好好照顾夏崊，对陆绎说道：“跟我来吧。”陆大坚跟着二人一同出了屋子。
林菱的语气冷肃：“陆绎，三年前你做出了承诺，我和袁大娘才把夏崊交给你。你对她不理不问，让她一个人独自承受，你便是如此照顾她的吗？”
陆绎低垂着头：“是我没有照顾好她。”
林菱越来越恼火：“夏崊病着，你有没有放在心上？有没有替她请过大夫？陆指挥使权倾朝野，怕是忙着争权夺利，早就不把夏崊放在心上了吧？”
陆绎低头看着脚尖：“一切都是我的错。”
谢霄的声音远远地传来：“醒了！你醒了！”林菱抛下陆绎，立刻飞奔回屋。陆大坚留在原地没有动，陆绎躬身向着他行礼：“前辈，请您帮帮夏崊。”
陆大坚道：“这几年我和师妹一直在研究剧毒王蛇的解毒方法，一直没什么进展。陆绎，京城里的有那么多名医，皇宫里还有太医，就没有人能够想出办法？”
陆绎神色萎顿：“有...只有一个太医，他说长白山雪蟾蜍可解剧毒王蛇的毒素。可是，雪蟾蜍是新罗国的贡品...”
陆大坚急切地摇着他的胳膊：“陆绎，你是锦衣卫指挥使，皇帝信任你，你去求皇帝，他会给的！”
陆绎的口中一阵阵发苦：“新罗国从今年开始起都不会进贡雪蟾蜍了。要想拿到雪蟾蜍，除非大明发兵灭了新罗国。可是，我做不到。”
说完这句话，陆绎和陆大坚陷入沉默。为了一味药，为了一个小女子，灭了一个国家，拿什么去说动皇帝出兵？即使皇帝出兵，时间上也来不及了。
陆大坚抱着手臂，口中喷出一团团白色的雾气：“你预备怎么办？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夏崊...”
寒风中，陆绎的声音低沉坚定：“夏家冤案与陆家相关，夏崊的蛇毒因我而起。陆家人做事恩怨分明，若夏崊...我能做的只有把这条性命还给夏崊。”
谢霄的声音从背后传来：“陆绎，我还以为你忘记了！你这条命如何能够与她相提并论？我看你就是把权势看得比天还大，你根本就不敢去求皇帝！”
林菱怒喝：“你们三个都安静些！有这里吵架的工夫，不如再想想怎么救人！”
林菱甩帘子进了屋，留下三个男人手足无措，谢霄犹自恨恨不已：“陆绎，夏崊若是有什么，我不会放过你！”
陆大坚喃喃地再次背诵着《毒经》，希冀能够找出解剧毒王蛇的灵感。
陆绎整个人很颓丧：“解毒...解毒...”
如同霜雪一般的寒风吹在陆绎脸上，让他清醒不少，突然想起自己的解毒经历：第一次，夏崊用血养蛇毒；第二次，是在严家别院的陷阱里，有人替他解毒。
陆绎转身，大步朝前，把谢霄的叫喊声留在背后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