墙壁上依旧挂着展文莲的照片,穿一件蓝色旗袍,面若桃花。
每次,桂军民走进家,都能感觉到妻子的气息。他闭上眼睛,脑子里一幕幕都是她的音容笑貌。这个53岁的男人,此前从没想过妻子会先他而去,更没有想到,他有一天能把她冷冻起来,等待未来的新技术“复活”她。
年5月8日,49岁的展文莲因肺癌临床去世后,被实施“急救”措施,接入心肺复苏仪,同时全面降温,保证细胞存活……最后,她身体被冷冻,头朝下,脚朝上,放进零下°C,容积升的液氮罐内,成为中国首例接受人体全身冷冻术的人。
此后,桂军民每天幻想着妻子“归来”。
将病患的机体“生命暂停”,直到医学发展到可以治愈疾病后再“解冻复活”的这一新技术,最初出现在科幻小说中,有冷冻原理支撑:新陈代谢随着温度的降低而减缓,低温能够抑制生命过程,减慢甚至停止生物的新陈代谢,使人体进入“假死”状态。年,美国一个低温生物学家找到了一种物质,可以使水在低温下变成对细胞无害的玻璃状,防止“冰晶”的形成,为人体冷冻技术提供了有力的支持。
世界上第一例人体冷冻出现在7年的美国,一位患肾癌的心理学教授选择将自己冷冻,期待在未来解冻并治愈复活。但直至50年后的年,他并没有被成功复活。至今,全球尚没有复活先例。
事实上,这一医疗科学技术,因为它的可行性以及对医学伦理学的颠覆性,一直以来备受争议——
它是否符合人类社会的发展规律?被复活的人能否适应新的社会生活?如果是更换了新身体(有部分人只冷冻了头颅),那他还是原来的那个人吗?如果科学能改变人的生死,地球会不会出现人口大爆炸?
目前,人体冷冻还只是在实验探索过程中。全球有四家人体冷冻公司,分布在美国、俄罗斯和中国,它们多是商业行为,收费标准各不相同。一篇年发布在《JournalofMedicalEthics(医学伦理学期刊)》的论文显示,全球至今已有数百人进行了冷冻保存,更多的人在等待“死后”被冷冻。
桂军民签订的合同期限为三十年。签订合同时,对方告知他:虽然科学技术在发展,但无法确定他的妻子三十年后能复活。
他和妻子少时认识,一起走过青春岁月,历经坎坷,度过最难熬的时光,却在快退休时,妻子离他而去。
如今,四年过去了,走过最悲痛的伤,桂军民开始了新的感情,但他认为只是搭伙过日子,“爱情”依旧冷冻在零下°C之下。桂军民甚至觉得,他和妻子已不仅是爱情,更是血脉相连的亲情。
桂军民说,新伴侣必须理解、接纳自己对前一段感情的执着,“这也是一种责任心。”但他不知道,三十年后,假如妻子真的复活了,年迈的自己又要怎么办。或者,妻子醒来时,自己已不在人世,她一个人孤零零地,将如何面对陌生的新时代,那种孤独、无助与恐惧。
“那将是她自己的人生了。”桂军民的儿子桂峰说。
(一)
年12月22日,肺癌晚期的妻子发生癌细胞脑转移,被送进了急救室抢救。医生跟我说,她脑部积液,整个脑袋都已经变形了。二十多天后,医生打开她的头颅,准备做脑部引流手术,发现里面全是血,“扑哧”喷射出来好高……
手术做了六七个小时,她被推出来后,直接进入了重症监护室。
我再次见到她,已是几天之后了,她脸上没什么表情。我问她痛不痛,她说不痛,哪儿都不痛。她精神不好,讲话费劲,不乐意说话。她喜欢邓丽君,我一放邓丽君的歌,她就跟着一起唱,歌词都记得清清楚楚。
但之后,她的病情没有好转,医生也没有治疗方案,主要靠药物在支撑着。
年2月,我们和医生商量后,把妻子送进了临终病房,希望她最后的日子少一点痛苦。妻子很坚强,到了那个时候,每次我母亲打视频电话过来,她都会坐起来,挺直腰板,打起精神对着镜头说:“妈妈,我好了,我好了……”我看着心里特别难受。
到后来,我们拒绝了所有亲戚朋友的探望。因为妻子在乎别人,又像小女孩一样爱美,不想给人留下不好的形象。我和儿子,以及其他几个家人,陪着她度过了最后的时光。
最后一个月,她基本都在沉睡,很少时间醒来。但她每次醒过来时,护士都会警告我们:你们不要乱说话,她心里啥都明白,只是不怎么能说。
我记得有一次,我回家做饭,医院照顾妻子。我回来后,发现她身上多了一个伤口,应该是不小心挠伤的。我担心伤口感染,随口说了儿子几句。没想到,妻子突然气呼呼地蹦了一句:“你是在说儿子吗?”我吓了一大跳,原来她能说话。
那时候,临终病房只有我们一家人。妻子睡着后,我没事情做,就到处转悠。3月初的一天,我走到医生办公室,看见架子上摆着几本资料,介绍人体冷冻机构。我顺手拿起来,翻来看了看,觉得很新奇、魔幻,但没想会与自己有什么关系。
几天之后,科室主任私下跟我聊天,说起人体冷冻技术,问我对此有没有兴趣。他告诉我,冷冻公医院,建议我跟他们见一面。
此前,我对这种技术完全没有概念。那天晚上,我打开笔记本电脑,搜索“人体冷冻”相关新闻,看到了中国首例冷冻者——女作家杜虹,她是《三体》的编委,在国内进行遗体冷冻手术后,被送往美国进行分体保存。
我一开始不相信这个事,觉得不真实、太遥远……我把她有关的所有报道,甚至评论都看了,还是觉得很神奇。
第二天,我见了银丰生命科学研究院的人,问了他们一些问题。但我不懂技术,唯一震撼我的是他们对死亡的思考。他们说,“死亡”可以有另外一种形式,除了土葬、火葬……这些让人体消亡的葬礼形式,它还可以变成一个“希望”。
后来,我去了银丰生命科学研究院,见了管理人员、技术人员,他们的外国专家,跟他们聊技术、流程,以及手术过程中可能发生的意外。我当初担心,法律意义上宣布死亡后,他们还给她开膛破肚或者有比较大的伤口,因为我媳妇爱美。对方告诉我,没有很大的伤口,就是插两根管子,一根进去,一根出来,再缝几针就好了。
我去“银丰”考察了三四次,觉得他们说得都很客观。主要是,这个“希望”让我动心了,我不想她就这么消失。医院跟妻子说:“这次你病得很严重,要不我给你找一个地方,你到里面睡一觉,等医学发达到能治好这种癌症,我们再来相见。”我前后跟她说了两次,第一次她没有反应。第二次,我跟她说,“如果你愿意去,就抓住我的手。”她听懂了,轻轻地抓住了我的手。
其实,年轻的时候,我们就谈论过生死以及遗体捐赠,她还说要把遗体捐给我们学校做解剖。
那次,她抓住我的手后,我跟她说:“我到时来叫你,你可别故意不醒啊。”
(二)
这几年,我回过头慢慢琢磨,再来看待这个事情,觉得它让我重新看待生命,理解生命。
妻子出生于8年,比我大几个月。我们是初中同学,我祖籍河南,她祖籍山东,我们的父母都是援疆干部,在生产建设兵团,他们彼此都认识。那时候,她还是一个小姑娘,很单纯,爱玩,性格大大咧咧,像男孩子,但有一股不一样的气质,人也比较骄傲。她家里干活的人多,条件也比我们家好。
她经常送东西给我,那时候的感情很单纯,也没有考虑以后。
后来,我考上高中,考到上海的大学。她上了职业中学,没有毕业,就跟着父母回了老家山东。
她回去以后,我们每周都通信,告诉对方彼此的情况。我上大二的一天,突然接到一封来信,说她父母出车祸身亡了。我担心她,坐了17个小时的火车,从上海到济南,再转车到达她所在的小县城。那是年的冬天,济南的老火车站还是德国日耳曼式建筑,被称为亚洲最大的火车站,但她生活的小县城道路坑坑洼洼的。
她那时已经工作了,在县城一家银行上班,一个月工资几十块钱,下面两个妹妹和一个弟弟全靠她养活。
大学毕业前,她来上海看过我几次,我的老师和同学都很喜欢她。她担心我毕业后不愿跟她回去,甚至偷偷地办理了结婚证。那个年代,大学毕业生包分配,我的很多同学都进了大学工作。我一个人提着自己的档案,来到了这座北方的小县城。
一开始,我多少有些失望,但我从来没有后悔过。我们靠自己一步步努力,从县城来到济南,最后在这里安家落户。
妻子身体一直都很好,几乎从来不怎么生病。她经常练瑜伽、慢跑,轻轻松松能做50个俯卧撑。她每年参加单位的体育比赛,都能拿奖。年的春天,医院做检查,顺便自己也做了体检。妹妹没有什么问题,却查出她患肺癌晚期。
刚开始,我们不相信,医院检查,结果都是一样。我开始担心,让她安心治病,不要再去上班了。但她不肯听。后来,她单位领导劝她安心养病,她才休了病假。
她一直很乐观,觉得自己会好起来,有时还跟护士说,等她病好起来了,医院做志愿者。
年7月,妻子开始化疗。
之后,她和我母亲、妹妹经常一起出去玩,她们爬华山,去洛阳看牡丹……还去杭州玩了二十多天。妻子精力旺盛,停不下来,如果她不去化疗,根本不像是有病的人。
她是一个神经大条的人,却又很为别人考虑。她满脑子都是别人:我儿子喜欢什么,我喜欢什么,我妈喜欢什么……她从来没有想过自己,从来没说她自己喜欢什么。她操心惯了,甚至生病后,还给弟妹三家每家买了一台饮水机。
期间,我们也去北京、天津……医院,还把片子拍给国外专家看。每位医生说的都一样,除了常规治疗,没有更好的治疗方法,还有医生估计她只有半年时间。
但那时她状态还好,她去老人院看望老人、孤儿院看望小孩。我叫她不要去了,她说“没事、没事……”不出门的时候,她看电视剧,或者绣十字绣……你看,现在墙上挂的“画”,都是她那时绣的。
后来,我出门时担心她一个人在家出事,在家里安装了监控器。有一次,我回家问她:“今天活动了吗?”“活动了。”“看电视了吗?”“没看。”我反驳她,说她没运动,又长胖了。她不高兴,后来把监控器对着墙壁,干脆不让我看。
自我们结婚以来,我从来不管家里,工资卡一上交,大小事都是她在操劳,各种开支,包括交水电费,我完全都不知道。有一次,我随口跟她说,家里的保险、存折,你是不是把它们归归类?她一听,不高兴了,反问我:“怎么了,我不行了吗?”其实,我是不想她再操心。
年12月的一天,我们在外面吃完晚饭。回家后,她说头痛,我以为她感冒了,因为那天风大。我给她吃了几粒感冒药,让她早点休息。我没有想到,她那时已出现耐药性了。
几天后,她腿没劲,走路蹒跚。医院,她自己下车,走了一小会儿,就“累”得走不动了。我扶着她,让儿子把轮椅推出来,她一屁股坐了上去。我推她进门诊大楼后,她坐在轮椅上,还用手机自拍了一张照片。
突然间,她开始呕吐,晕了过去,身子也倾斜了。那一天是年12月22日。
(三)
她辛苦了半辈子,没有享到一天福,突然就得了这个病。
那些日子,我看着她躺在病床上,一天不如一天,变得消瘦、萎缩……我很心痛,不想她就这么离开。如果把她冷冻起来,起码还有复活的希望,哪怕只有一丝希望……
一开始,我没有想到费用的问题,后来,听他们说价格不菲。我们没有那么多钱,我就跟他们说,我们没有经济条件做,不做了。那时候,国内没人做过人体全身冷冻,如果我妻子做,就是国内冷冻术第一人。
我当时听他们说,又担心:难不成你们拿我当试验品!但转念又想,如果火化的话,人就彻底没有了。后来,“银丰”跟集团申请,给我们免掉了相关费用。我跟儿子商量后,决定签订合同,唯一的条件就是,装进冷冻罐前,我们一定要看一眼,保证她身体的完整性。对方也同意了。
“银丰”那时处于起步阶段,此前跟别人签过几次协议,但每次到了最后,对方都因各种借口反悔了。还有的人,“遗体”都送到“银丰”了,因为家里有亲属反对,最后又被拉回了殡仪馆。
我们家的情况比较简单,儿子和几个妻弟妹基本都支持,只有妻子大妹不赞同,她觉得人都这样了,“你再折腾干啥呢?”我跟她说:“人已经这样了,又不会失去什么,反而多了一个希望。”
后来,我看他们做动物实验,冷冻几个小时,之后复活成功了。我觉得,虽然目前全球没有人体冷冻复活案例,但随着未来的技术发展肯定能做得到。
几天后,我代妻子签订了合同,把她的病历资料发给了对方,同时自己也签了一份合同。因为我相信,只要能解冻复活,就有机会跟妻子再见。我儿子是科技迷,他对此也坚信不疑。
年5月8日,凌晨四点,妻子临床“过世”。
“银丰”团队当时已守在临终病房。十几天前他们就过来了,还演练过几次,因为不能出现一丝差错。当天,医生宣布妻子临床死亡,出了死亡报告,医院法务科、红十字会的人帮我们走了人体捐献的程序,从法律意义上,她已经死亡了。随后“银丰”的专家马上介入,给她用上了心脏支持系统,保证她心脏的跳动,又把她救“活”了。
大约六七分钟后,妻子被他们带去了“银丰”。我以前从来没掉过眼泪,那次回到家里,心里特别难受,觉得她真的没了,从你的生活中消失了……眼泪止不住流了下来。那几天,我基本没怎么睡着。一方面觉得她离开了,另一方面觉得她只是睡着了,也担心手术的情况。
这种技术,我也不知道怎么解释。一般来说,死亡分为临床死亡和生物死亡,生物死亡是指,所有细胞都死了,所有功能都消亡了。临床死亡是指,你心跳没了、呼吸没有了,但你的脑细胞还活着,你的血液、神经系统还有生命。所以,做人体冷冻术的“遗体”,她一定是活着的,包括杜虹的头颅,如果已经完全死了,那还冷冻保存它干啥?
妻子的人体冷冻手术做了55个小时。我等了三天,终于接到了电话,带着儿子、妻妹一起过去见妻子最后一面:她躺在低温床上,身上套着保温袋,脸上很安详,像是睡着了一样。我开始以为,人体冰冷后,皮肤会发白,其实并没有,依旧是正常肤色,这让我很震惊。
大约15秒,她被推进去,装入了罐内。
我记得,我跟妻妹说了一句:“挺好的。”我们当时都松了一口气。
(四)
一开始,我隔三差五跑去“银丰”看。其实啥也看不到,就是对着罐子说说话,或者放邓丽君的歌给她听,跟“银丰”的工作人员聊聊天。我最初担心,只有我们一例,这项科技就很难有突破。但几个月后,“银丰”出现了第二例,接着第三例人体冷冻……让我觉得复活并不遥远。
不,我觉得应该是苏醒,因为她一直活着,我们正常的细胞,10天分裂一次;她可能1年分裂一次,或者10年分裂一次,她只是生命进程被延缓了。
这个事情,刚开始大家都不知道怎么回事,包括他们单位的人,还有人问我:“这还发工资吗?还交养老保险吗?……”他不理解这个事,他不知道,“她人还在吗?她是睡着了,活着的,还是死了呢?”其实法律意义上,人已经死亡了,户口都销了,死亡证明都开了,怎么还会有这些?这不就闹笑话了嘛。
冷冻几天过后,我们回她老家办葬礼。山东是一个很讲传统的地方,虽然她在罐内冷冻,但还是举行了仪式,埋了一些衣服,她用过的东西等。当时,我儿子不同意,他觉得妈妈还活着,只是睡着了,所以不愿意立墓碑。
但总要考虑别人,也要走亲戚,他们会有各种说法。年清明节,我们最后还是立了墓碑,以儿子的名义立的双穴墓,上面有妻子的名字,也有我的名字,她的名字是白色,我的名字是红色。其实,我妈妈当时很反对,她觉得我还要生活,是不是要考虑再婚,埋不埋在一起还未知。我对这个看得比较开,以后的事没必要现在操心,交给后人吧。
那几年,我没心思去想(这件事),精神状态很差。每天出门上班,下班就回家,不去别人家串门,几乎不见任何朋友。其实当时也有人不理解,觉得“你有什么权利替她决定?”都是她和我共同的朋友,他们甚至都不听我解释,直接就“啪”一下把我