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干过最痛苦的事情,是一堆人用强硬手段压着一个女人脱她裤子。丢人的是,我们差点失败了。
令人心痛的也不是差点失败,而是她那声嘶力竭的叫骂和无厘头的言语。你若没了解过那个过程,你就不会知道那些前言不搭后语的无厘头话语中包含着多少伤心、酸楚、无奈和爱怜。
这是发生在西北山村里一个很邪魅的事件。这村子被山围着,山的对面是山,左边是山,右边还是山。东西两脉起伏若龙的山中间有片开阔地,弯弯曲曲伸展着一条小河。
事情得从矗立在山村半山腰的古老柳树说起。西北之地,到处是柳树,但我见过的柳树,都没他古老、苍老,也没他那么古拙粗大。那地方是有很古老的柳树的,当年左宗棠收复新疆,从陕甘一路种柳树到新疆。也留下了很多古柳,目前尚存一个柳湖,湖很小,但左宗棠亲种的几棵大柳树还在。树径大约有五六十厘米。
但这几棵柳树跟这古柳比起来,连柳孙子都算不上。村子里这棵柳树,远比它们古老。我与弟弟手拉手,是不能合抱它的。一棵柳树长到如此,也不知道多少年了。村里的老人说,他们小时候,柳树就那么粗。
古柳,不知何人所栽,也不知多少sui
树只有四根树枝,但每一根树枝都跟大柳一样粗。小枝并不密,似乎这么大的枝干却吝啬于发展小枝条。春来柳发芽,有一种古朴的绿。
树干的中心,是空的。我十几岁时跟弟弟同时从顶上钻到了树的肚子里,勉强能容下两个人。
里面褶皱四起,纹路暗黑,有一种古朴的香味。蚂蚁在那些褶皱里里忙碌,褶皱无声,仿佛人的脑回,也不知道在思考什么。
无心柳树,却像是能思考。
这柳树在村人也就颇神奇了。这倒不是因为它古老,是因为它生的地方很奇怪,在一个山梁上。人们对这个山梁两边的定义是以阴阳来分的。
光照多的叫阳洼,背阳的就是阴洼。古柳生在阴阳之中。所以老人常提醒,走夜路不要走古柳旁边的树。也没人说为什么,就说这里很奇怪。我本来是不害怕的,但因为这种传言,某个半夜经过这里就觉得阴森森的,心惊胆战。
阴洼都是梯田,绝不住人。阳洼也是梯田,但可以住人。
住在柳树附近的,人也不多。只有三户人家。人们不愿住到这里的原因大概是吃水不方便,因为山峁上没水。但有一家人是特意住到这里来的。
主要是女主人经常出现癔症,经常没来由地胡言乱语,说能看见一些不该看见的东西。起因是某个夜晚经过柳树下的山路,回来就不合适了。
这女人本来就脆弱,我也没见过她发癔症的样子。只知道她曾因为一泡屎而活命。因为男人在外弄钱,她在家种田。家里的小牛犊死了,她很想不开,就喝了农药。医院可是来不及的,没两个医院。
她公公情急生智,从厕所用铲子铲了一坨,强行喂给她,一通呕吐,这才活过来。
这么脆弱的人受了感应,当然发作起来也就严重。医院是没办法的。于是只好叫农村的那种老爷来看。这老爷在方圆百里都有名气,据说经常晚上走路,有小鬼给他抬轿子,夜行千里,来去如风。后来我读《白鹿原》,看白嘉轩因为丧妻而请法师禳治,立即就想到了这位大老爷。地隔几百里,习气却是一样的。
这位老爷瞧过之后,给出的解决办法是换地方,在柳树附近的阳洼里安置新家。借古柳阳气,祛除邪阴。
农人弄一处新家很不容易。这男人和自己的爹,两个人干了一两个月,在阳洼打出三孔窑洞来。选靠崖的地方,将墙壁铲平,在墙壁上打窑洞即可。这算是比较省的打窑洞的方法了。
地方是请阴阳师看过的,我去过几次,确实阳光普照。
但这女人的病并未好。再次进行禳治,得到的答案是换地方。原因还是跟柳树有关。
这柳树是没人去动的,它自己新陈代谢落下的枯枝人是会捡回去的。山里人是烧柴的,洋槐树、白杨树、柳树多的是,其他树的树枝常遭砍伐,但没人动大柳树。有一家两个熊孩子玩火,把大柳树的一根大枝烧断了。大枝咔嚓嚓地落在地上,烟追着纹路,把它烧得面如黑炭。
没人去把这大枝拿回来,即便劈了它可以有好多柴。它就孤零零地守在大柳树的根下,风吹日晒,日复一日。
大树被烧断的那一端,黝黑黝黑的,像一只漆黑独眼,望着山,望着村子。
半年后,村里一个孤寡老头,拿着斧头,背着背篓,每天去劈躺在地上那断枝,拿回去架火烧茶。村里人背后都骂,但也没人阻拦。
断枝终于被劈得尸骨无存。几百年的记忆,化成了火红的焰舌。
老头的大儿子生了小孩,莫名其妙地夭折了。这也属正常,但村里传来传去,可就玄乎了,跟古柳拉上了关系。那儿子在一个星光满天的夏夜,踏着月光,也还是用背篓背着已逝去的去了阴洼,把这小孩埋了,抑或扔了?没人知道。
在那位神通广大的老爷口里,女人的病就跟这件事联系上了。说得挺瘆人。
于是,这家人索性搬到了河边。靠着山,但离开了山。
与他们一起搬家而且搬到一起做邻居的,是我家,以及另外一家。
我家原本也住在河西那座山的半山腰,那宅子据说是我爷爷一手挖成的,是在一块平地上挖一巨型长方形深坑,然后在下面的三面壁上打窑洞,一面壁开放以供出入。窑洞顶上那些我不知名的草、树以及我知名的枸杞树,是我小时候除天空以外仰头常看风景。出门一条小路向右上方弯去,挂在眼前的是一片沟洼,遍布柳、杨、枣、杏等树,沟底一眼石泉,是我家的水源。
这些窑洞顶上,是打麦场,常年牛踩车走,下面的窑洞额前及腰身上就有几条伤口,它像一个久病的老人,喘了几口气就奄奄一息,终于轰然倒塌。
这个旧家的对面山顶上,有一独户,门前常年挂着红辣椒,人物出入的身影清清楚楚。鸡鸣犬吠兮时相闻,呼儿唤女声近在咫尺。然而因为不在同一座山上,中间隔着一条深沟,虽“鸡犬相闻”,却基本上等于“老死不相往来”。村里人将那座山叫对面山,因为南北相望,相对而立,与我家简直是“门当户对”。
这家人姓胡,算是外姓,是很久以前另一个川里的地主因为地在这山顶上,于是从山那边的脚下搬到了山顶上。这也是传奇人家,另说。
我小时候很多时光,都是骑在我家的杏树上看胡老六家门前一片杏花的娇艳,有时候回头望望身后一片纯白的梨花,再看看对面的杏花,伸手摘一支头顶的杏花,对着对面山胡喊乱叫或唱不上调的歌,回声在山间重叠纠缠,我家杏树下拴着的黑狗也跟着乱叫,又是一片回声。
农闲时,或黄昏或中午,爷爷靠在树下卷旱烟抽,黑狗趴在他脚下,对面山上胡老六也在他家门前的杏树下卷旱烟抽。于是两人隔沟聊天,家不长里不短的,不用大声说话都清晰可闻。
奇的是他家也搬家了,与我家以及因为柳树搬家的那户人家做了邻居。
胡老六搬家的原因是我迄今为止见到的最传奇的事情。
搬家的原因跟那户人家一样,也是因为古柳。
据胡老六说,对面山上那个地方实在不能住人,因为有鬼出没,而他女人因此生了病。自从他女人生了一种奇怪的病,就更加常常鸡犬不宁,狼哭鬼嚎的。
而见鬼的原因,就是他女人回娘家,从这边山上下,夏夜,繁星满天,月凉如水,她骑着自行车,从大柳树下的坡路下来。渐渐地自行车就超速了。接着就看到一个穿红衣服的女人也在前面骑自行车,女人长发披肩,只能看见背影。她肩上驮着月光,车速如飞,长发飞舞。
胡老六的媳妇就迷糊了。她追呀追,一直追到山底古庙边,那女人不见。而胡老六媳妇回家之后,渐渐地就不对劲了。
胡老六的叙述很邪乎,我是不太信。
但他家因为这女人的病,把家里东西大到黄牛小到鸡蛋几乎全卖完了。病没看好,反倒把胡老六也搭了进去。
据他说,那年去城里给媳妇看病,钱花了好多,可病并无起色,他心里忧愁郁烦。一天下午,他上厕所时,猛一抬头,发现空中唐僧骑着马,孙悟空猪八戒沙和尚跟着马走,最后面跟着他媳妇。他脑子发热,一提裤子就冲到病房,发现媳妇还在。
一转头,就懵了。出去买了几包中华烟,见到医生和护士就发,到后来见人就给烟,吓得人都躲。他又买了一沓白纸一支笔,爬在马路边上写字,写得什么字他不记得,写完了就往路人手里塞……
医院没办法治,两口子都被拉了回来。
据说,这女人发起病来力大无穷,抓电线、跳墙头,都能毫发无损。他去找胡老三想办法,那时候他已经常常犯病了。他三哥门口的狗见着他就咬,他一把揪断拴狗的绳子,把那大狗摔在背上就走,那狗只是狂吠,却不敢咬他。
科学没办法,那就搞迷信,胡家几兄弟找到了方圆几百里内最有名的老爷。那地方,老爷也被称为“神”——其实还是那位老爷。
“神”说这病是胡老六媳妇从娘家带来的,“神眼”看见几年前她从娘家回来时,自行车下坡速度过快,追上了鬼魂,把鬼魂带回了家,这鬼魂于是常进来玩搓她,必须把院子围墙加高以挡鬼魂,最后由老爷禳之,撒白灰念咒划圈界。并且,从此以后不准她回娘家……
结果是,胡老六好了,媳妇依旧时不时地犯病,围墙已经近丈高了,孙悟空的筋斗都未必翻得进去。那“鬼”却来去自如,潇洒之极。于是又请那位老爷,老爷说必须换地方辟邪。于是他们就搬家来了这里。
这种神乎其神的鬼话我当然不相信,虽然村里人都这么说。
我家跟两个如此神奇的人家做邻居,也真是奇缘。奇怪的是,阳洼那户人家的女人,搬下来之后没发过癔症。
胡老六的媳妇也一直正常。直到好几年后,我才觉得了胡老六说的是真的。
他家有两个孩子,女孩大,男孩小。姑娘初中毕业不上学了,在村小学当民办教师。儿子毕业也不上学了,在外打工,一去近两年,毫无音讯,连个电话也没有。传言是被传销了。
有天我去胡老六家借东西。女人在门口站着,我笑着打招呼。刚叫了一声“婶子”,就发现她眼珠是红的。
她恶狠狠地说:“干啥!你把我儿子给我叫回来!”我一看不对劲,就说我没见啊。她就向我冲过来,我撒腿就跑。那几天我见了她就绕着走。
过了几天阳光明媚,我在院子里帮母亲洗衣服。狗急吠,抬头见她青着脸红着眼,手里拿着一把铁锹,正往进走。我怕狗咬到她,忙喊说我给你挡狗。谁知她直冲了进来,我家那只狗很大很凶,发了威连家里人都咬伤过,这时当然不甘示弱,张着嘴就冲上去,没想到她飞起一脚,踢得狗翻了几滚。跟着扑上去,抡起铁锹,打得那狗乱叫,钻进窝里不敢出来。
我当时就傻了,天哪,这简直是绝技啊,能不能拜师学一点儿!没料想她已到了跟前,铁锹往上一铲,铲得我小腿上冒血。接着她冲向我妈,口里念念叨叨说什么时候你借了我家什么,什么时候你又借了我家什么,鸡毛蒜皮的几年前的事她都清清楚楚。
幸好这时候胡老六和女儿跑了进来,又拉又抱,把她哄了回去。
她女儿手里拿着三个鸡蛋,在她眼前不断地晃,说看看这谁谁借咱家的,都还了,快回去吧。
过了一天大雪纷飞,一片银白,山舞银蛇,河似玉带。
胡老六家又请来老爷作法,一般巫师做法都选晚上,因为鬼一般晚上出来。
还是那位大神。
事情刚做到一半,那老爷跺脚甩手拌神鞭之时,却被她一把提了起来,小鸡似的直接扔到雪地里。她抢过老爷的“神鞭”,冲上去就打“神”。
一边打一边说你把儿子给我。
可怜那大神老爷,虽然神灵附体,却也保佑不住,被打得血染胡须抱头鼠窜,连夜冒雪就走了。
第三日雪停了,地上近一尺的琼浆。她悄无声息来我家,我被她堵在屋里,无处可逃。
她脸色铁青,双眼通红,面无表情,一把抓住我胳膊,塞给我一本破旧的小新华字典,一张纸,一支笔,喝道:“你给军红(她儿子的小名)写信,让他回来!”
我又好气又好笑,但此刻命悬人手,不敢不应。正准备写,胡老六进来把她哄走了。
黄昏,我出了大门,猛然发现她就站在路边,望着山上的路,一言不发。我以为她好了,就向她笑了一下。她飞起一脚向我踢来,口里说:“你给我带路,我要去找军红。”
这一脚快得出奇,没躲过,痛得我差点流泪。只见胡老六拿着绳子,带着胡老四媳妇,两个亲戚,一起出来绑她。
她大喊一声就往人群里冲。
我扑上去抱她,被她一掌就打得趴在地上,嘴里啃了一口。我们五个人依然奈何她不得。绳子根本到不了她跟前,她抓住就把人往死里勒。我爸闻声出来,合六人之力,才将她拖到房里,拉胳膊压腿,把她摁在炕上。
胡老六让我爸打镇定剂给她。其他五个人压着她。我用膝盖顶着她的脖子后颈,她挣扎得厉害,我感觉自己膝盖压住的是一只力大无穷的怪兽。
她不哭,就只骂,嘴被压在床单上,呜呜啦啦,也不知道骂什么。刚把她裤子拉下一点,她突然一抬头,仅用脖子的力量就把我掀翻了。
她大声问:“谁在脱我裤子?!”她嫂子笑出来了,说:“你老汉脱着呢。”
她骂:“胡老六,你个嫖客x下的,你把我娃给我找回来。”双眼放着红光,脸色铁青,面目狰狞,头发乱糟糟的,有的粘在她流汗的额上、脸上,有些冲天而立。像极了眼瞎后的梅超风。
我咬着牙,一跳,骑在她脖子上,拼死力气压着她的头。
针打完,她闹了好一会儿才渐渐睡去。
可是这病并没除去,人们说得神乎其神。现在看来,她的病是心愁郁结以致神智失常,和范进中举后痰迷心窍一个道理。
这次,她是日夜思念担心孩子而致如此。
可惜她没有一个亲戚有范进岳父那种一巴掌打醒人的本事。这病就这样拖着,一直闹过了二月,她才渐渐平静。可是依旧青着脸,不言不语,冷眼看人。
我们远远看见她就三十六计走为上,不敢正面直犯虎威。
六月麦黄时,她儿子突然回来了,她的病一喜之下竟然好了。可她儿子不知怎的,和她得了一个病,但并不严重,只青着脸,恶狠狠地看人。所以很长一段时间他呆在家里什么都不干,整天看山青水绿,慢慢地也好了。
后来我才知道,她与胡老六是半路夫妻。前夫是胡家老二,因为一点点事,那男人在家中抓起菜刀,抹到自己的脖子上,她发现时,丈夫倒在血泊中,“啊”的一声,她吓得当场软倒在地,昏了过去。
而后,她就顺下来了,像过继一样,给老六做了媳妇……
本篇为西北村事系列第五篇,感谢支持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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